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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大陆丨杨劲桦:玛丽与我

关注本号☞ 新三届 2022-05-15


  作者简历

本文作者


 杨劲桦,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,曾为央视编导和主持人。1983年赴美国留学,获MFA艺术学位,是中国大陆学生在美国顶尖电影学院拿到最高电影创作学位第一人。2010年在国内出版作品集《梦回沙河》。现为电影公司CEO,定居洛杉矶。


原题

玛丽与我




    作者杨劲桦 


 
01
    
我是在1983年9月出国热潮前出的国,不似尔后蜂拥而至的留美学生们那样目标坚定明确,准备充足,心血澎湃。诚实地说,那时我对美国茫然无知,尚处于幼稚的幻想状态,每每回想都不可思议,问自己出国干什么?懵懂忐忑不清楚,唯一的回答是,渴望去看一眼心底默默憧憬的荷里活(好莱坞)。
    
人就是活个年轻,虽然一无所有,却不乏勇气,年轻时的我,“每一相思,千里命驾”,为了个单纯的梦,就会舍弃一切,还舍得那么彻底。然而,现实是残酷且无同情心的,不成熟则受惩罚,当登上飞往美国的飞机时,这朦胧的憧憬突然对我变得具体,心里顿时产生了空空的恐惧。数数机上的乘客总共加起来只有七八个人,比空中小姐还少,于是想哭,眼泪接着无声地淌了下来。

飞机降落在美国陌生的土地上,蓝天碧海,第一印象是安静温和还有洁净,但是,我孑然一身提着箱子站在那里,无论如何都迈不出一小步。举目无亲,言语不通,口袋里还没有银子,感觉失落茫然。终于等来了一个拐了七八道弯的陌生女人,手里举着个写着我名字的牌子。我坐上她开的车,一路无话。

女人把我送到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(UCLA)国际留学生办公室后,就消失了。那一天,我正式进入了世界最著名的电影学院的研究生院读书。接着,我像件行李一样被存放在一家又一家。开学两个星期后,系主任弗兰克打电话来,他说终于在研究生宿舍为我找到了一个床位,但是……,后面的话没说完,就挂断了。

我刚下飞机到洛杉矶


那几天我正寄居在一对台湾来的夫妇家中。他们家很小,是大学一房一厅的结婚学生公寓,为我在靠近厨房的走道里搭了一张小床,用书架隔开。女主人姓杨,是UCLA东方语言系比较文学的博士生;先生姓许,电机博士,已经在公司上班。夫妻俩与我素昧平生,却待我这个从中国大陆来的学生极好,此恩情终生难忘。

那天晚上,许先生开着他那辆破旧的雪佛兰帮我搬家。来到 UCLA的研究生宿舍,看见是一座不大的小楼,叫做Hershey Hall,坐落在Westwood的Hilgard大街上。许先生帮我提着箱子,上到二层,发现正对楼梯的屋子就是我的房间:206室。
    
房间大门是敞开的,远远看见屋子中间的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别致的灯,灯的正下方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孩,栗色卷发软软地搭在胸前。待走近门口时,许先生和我都不约而同地突然止了脚步,为眼前的景象呆住了。

屋里有两张单人床,两个书桌,两个书架, 整个房间乱七八糟像个大垃圾箱,各式各样奇怪的书,纸片,脏衣服,鞋子袜子满地都是,简直走不进去,无下脚的地方。再看那女孩,正仰着脸独自微笑,腿上放着一本厚厚的黄颜色大书,上面却没有字。她的双手在书上摸来摸去,时而停下来沉思,时而皱眉,我马上意识到,她是一个瞎子。突然我无故紧张起来,气也不敢大喘,我还从未跟盲人近距离接触过,仔细看她的眼睛,眼皮是闭着的,略显空瘪,似乎没有眼球,却有长长的睫毛。

默默地站了一会儿,许先生转过脸,看着有点可怜兮兮的我,温和地用中文说:“还是回我们家住吧”,我微微地摇了摇头。
    
女孩听见我们说话,双手停住,坐直了身子,像小鹿一样凝住神,微侧着脸,显出美丽的轮廓。
    
“嗨,我叫玛丽,你是我的新室友吧?”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。
   
 “嗨”,我迟疑地,“我叫劲桦,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    
玛丽接着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,我什么也没听懂。许先生在一旁翻译,说她下午就接到通知说室友会搬来,问我是哪里来的,在哪个系,等等。
    
我坑吭巴巴地一字一句又说:“我的英文不好,只会说一点点,听不懂你的话。”

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(UCLA),美国公立大学第一名

    
玛丽马上又说了一大堆,笑得眉飞色舞。我只是盯着她的表情看,听不懂也答不了。许先生连忙帮我做了简单介绍,然后把箱子拖进来,放在靠窗的那张床前。
    
他站起身,再一次问我:“你确定住这里吗?”
    
我轻轻地点了下儿头。
    
“你们一个是瞎子,一个是聋子和哑巴,怎么办啊?”他略显无奈地呵呵笑了,然后说:“那我先走了。”

屋里剩下玛丽和我,空气变得尴尬,她说一大串话,我只能重复地抱歉:“我英文不好。”

她终于放弃了,眉头皱得很紧,接下来是彼此间的沉默,清晰地听见闹钟在一跳一跳地走。

我坐在床边,心里虚弱无助,眼睛时不时盯着她看。只见她站起来,张开双臂,抬到胸口那么高,空然摸索,随后移动脚步。她朝我挪过来了,越走越近,双手摸来摸去,眼看着就要碰到我的脸,我躲闪着,吓得闭上眼睛。

我小声呼叫“玛丽”!
   
 “啊”,她像小猫一样嗖地缩回了手,“I’m sorry”,声音细细的。
    
关灯睡觉了,我没敢开箱换睡衣,和衣便躺下。那一夜对我来讲真是难熬,翻来覆去睡不着,看着对面床上酣睡的玛丽,我心里有点儿害怕,怕什么也不知道。直到凌晨,我才沉沉入眠。
   
 “咣咣咣咣……”震耳欲聋的摇滚把我从梦中突然惊醒,我本能地抱起毯子就缩到床角,只见玛丽身穿睡衣,蓬头乱发,在屋子中间像块大木头似地双脚一起随节奏上下蹦落。我惊恐地睁大双眼,茫然无措。好一会儿,我鼓足了勇气问:“玛丽,你在干嘛?”
   
 “锻炼”,她气喘吁吁,“跳舞,我妈妈说每天早上7点都要像炒鸡蛋一样地跳”,她认真地说。

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


02
   
 我们文革中长大出生的人,虽然受的教育远不如日后众多的天才少年们多,常常被讥笑为孤陋寡闻的弱智老帮菜,但是我们至少有一个优点,那就是深刻地懂得地球不围绕着自己转,懂得在艰难面前自杀的是懦夫,懂得改变命运要靠自身而非怨天尤人,尖酸仇恨。 我缩在小床的角落里,看着像神经病一样乱蹦的玛丽,即刻意识到我和她之间不仅仅是瞎子和聋子哑巴的关系,更严肃的还有文化震惊的隔阂,而需要被打碎重捏的泥人,不是她却是我自己,别无选择。
    
开始的几天,她和我都体会了巨大的挫折感,彼此间忍耐着,深深浅浅地相互试探着:我每天怯生生地向她问好,一旦看见她扬颚凝神的姿势,呼吸就不由自主地屏住,本能地想逃跑;而她总是两只脚交替地把身体的重心换来换去,像个不倒翁似地左右摇晃,一边说着我听不懂的东西,一边若有所思。
    
出国时我带了两本字典,一本是硬板黑皮的英汉词典,一本是棕皮的汉英词典,都像砖头一样厚。从那时起,这两本字典几乎就没离开过我的手。我们尽最大努力交谈,因为她是盲人,所以打手势没用,我一边请求她说得慢点儿,一边飞快地翻着词典,迅速将重要词汇写在小纸片上,手上,桌上,床单上或任何可写的地方……,直到把我的字典翻烂,内页一片片地掉下来,又用透明胶条粘回去。再后来,双方的心有了灵犀,只说一个单词,彼此就懂得意思。

我最先熟悉的词汇是关于所有的美国食物,因为牵着玛丽到餐厅,她告诉我吃什么,我就给她盛到盘子里。当时玛丽周围有一批经常帮助她的朋友,大家都同在一张长条桌子上吃饭,自然而然,我也成为他们的好友。

我记忆最深的是澳洲来的男学生山姆,6尺3寸,又高又胖,长着一对儿像妈妈似的温和大眼睛,说英语有极浓重的澳洲口音,玛丽说她有时都听不懂。另外还有个残疾人布莱恩,他除了有一个大脑袋以外,身体基本没有发育完全,双腿像幼儿一样细小,不能站立,左手是个拳头,右手只有大拇指和食指。照顾他的学生叫瑞克,学西伯莱语的,每天把他像小孩子一样地抱来抱去。布莱恩懂9门语言,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希腊语流利到令人乍舌,是比较文学的博士候选人。我每次和他交谈,看着他眼睛里忽闪忽闪冒出的奇异光彩,就觉得好像懂得了睿智这个词的定义,也想起英国著名的科学家霍金。布莱恩每次见到我,就期待地要求拥抱,我这人不喜欢抱来抱去,后来理解了残疾人非常需要被抱,需要身体的接触,从而感到慰籍和安全感,玛丽也有同样的毛病。布莱恩拿到博士学位后在蓝登工作,他是我眼中的天才。
    
那时在UCLA研究生宿舍住的国内留学生除我之外还有两人,一个叫王诗宬,北京大学来的,数学系博士生,和我坐同班飞机到美国;另一位是上海人,电机系的唐昌年,相貌堂堂,气质极为出众,一看就是上海的世家子弟,后来听说当了摩托罗拉的副总裁。我和王诗宬关系很好,每次看见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默默地吃饭,我就会把玛丽先安顿好,然后端着盘子坐在他的对面,用中文闲聊,觉得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松弛了下来。现实中我较少言,一般是他说我听,王诗宬是个极有意思的人,最喜谈深奥的哲学问题,神态专注执着,好似不食人间烟火,后来他回国成为了中国科学院最年轻的院士,我一点儿也不意外。吃饭时我是专注不了的,手里虽然用叉子卷着意大利面条,抬起头来看着他微笑,但心里却满是焦虑,不知如何应付种种棘手的难题。

我的研究生学生证


玛丽是法学院的研究生,异常聪慧,但相当的单纯,想必因为失明,看不见人世间的险恶。渐渐我们熟了,她特别好奇我家的事情,一遍遍地让我讲,问极细致的问题,津津有味地听,一点不烦我蹩脚的英文。

有一天,我也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何会天生失明?父母是近亲吗?她咯咯地笑,说父母相识前在同一家大公司工作,但分别住在美国的东西部,有一次他们都去德州达拉斯开会,双方一见钟情,爱得死去活来,闪电结婚并生下了她,哪知她是个看不见的婴孩。父母的伤痛无与伦比,决定再生一个看得见的,于是又生下弟弟,居然是个哑巴。父亲做工程师养活不了两个残疾儿,决定辞掉工作,开了一家烈酒店。玛丽轻描淡写地说,我却听得张开了嘴,心惊肉跳。
    
很快我就见到了玛丽的父母,看起来都是精明干练的美国白人,他们从不一起来。玛丽的爸爸高大随和,有个大啤酒肚子;她妈妈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相当礼貌,问东问西,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她内心有点儿冷漠。一个周末的早晨,玛丽妈妈来接她,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件粉色沙的半旧长裙让玛丽穿上。裙子穿在玛丽身上显得瘦小寒碜,紧绷着胸部,泡泡短袖口掐在丰硕的胳膊上鼓起了肥肉,看着可笑。我问为什么要穿?玛丽说她今天要在教堂独唱。玛丽妈妈似乎无意识衣不合体,只是不耐烦地催促,我突然心里有点悲凉,幸亏玛丽看不见自己。
    
总体来讲玛丽是个快乐的女孩,常常开怀大笑,我每次都特别羡慕。从我幼年起,就不曾记得自己这样快乐地大笑过,一次都没有。我的心底深处永远压着一块悲伤的大石头,掀也掀不起。可能是我没有信仰,时时觉得自己像一片无着无落飘零的树叶,随风飘到天尽头,却不知身栖何处。而玛丽不同,她笃信上帝,是虔诚的天主教徒,只要有了麻烦事儿,她就马上丢给神父,就像小女孩把脏衣服随便一丢,让妈妈去洗,然后自己又高高兴兴地玩去了。

电影系门前的墨菲雕塑花园

 
03

我们宿舍楼斜穿过Hilgard大街,有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,每天傍晚听到教堂的钟声响起,就让我回想起幼时读翻译小说常看到的描写,有了身临其境的感觉,尤其是在秋天里。

玛丽每周都要去这个教堂做礼拜,如果没有别的教友陪伴,她就会请我拉着她去。我好奇心强,喜欢看不同的事物,神父嘟嘟囔囔说什么没听懂,就一张张教徒的脸望过去,如果见到长相特殊或生动的面孔,我的目光就多停留一秒。有个修女专门在精神上照顾玛丽,每隔两天玛丽都要给这个Sister打电话,比打给她妈妈的电话多多了,什么大事小事都诉说,非常不可思议。
   
玛丽虽单纯,但依旧充满着神秘感,似乎永远不能触摸到她的内心。我总在想为什么,结论还是由于她无眼睛之故。 我们生活里新结识人,你瞟一下儿他的眼睛,就能八九不离十地做出判断,皆因眼神直通心底。人常说的眸子不能言其正,意思就是歹人眼里出不了正气,而温和的眼神,较容易使他人放松心智。我看不见玛丽的眼睛,就找不到感觉;玛丽看不见别人的眼睛,就不必为他人的目光而活,这点上她远比我幸运,她拥有更多精神上的自由。我常常看见玛丽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不出声地微笑,沉浸在思想中,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,不动窝,如果换成是我坐着,大家肯定会觉得有毛病。

当玛丽心情愉快的时候,她一定会坐在床边,双腿搭拉在床护栏上前后地晃,手里抱着袋巧克力,大包的,一块接着一块地吃,边吃边乐,直到全部吃完。情绪低落时,她也是拿着巧克力吃,不过双脚放在地上,神情颓唐。

她读书很努力也十分不容易,比如说,她的每一本科教书,都要被送出去翻译制作成盲书,盲书很大很沉,四寸厚,不翻开的平面积就像一台十八九寸的手提电脑那么大,而且一本普通的书翻成盲书就变成了好几本。 隔三差五,就会有人推车送来一大摞盲书,堆在屋里小山一样的高。另外,每天有一位名叫茱莉的女学生会来宿舍给她念书,玛丽缩肩坐在椅子上,神情专注地听,手指像弹琴似地在腿上搭拉拉地敲,敲的样子又好像是不耐烦。

经过了一段磨合,玛丽和我的相处逐渐融洽,我的英文口语也长进迅速。我十分忙碌,在宿舍的时间很少,晚上回来时已经累得半死,尽管我很不习惯屋子如此的脏乱,进屋后需要一跳一跳地找落脚的地方,但因实在没时间清理,也就视而不见了。不过我心里每天都在发誓,下个周末一定要做大扫除。
    
在屋里,我最怕的事情和玛丽最怕的事情不同,我怕睡觉时开灯,但凡有一点光亮都无法入睡,我就如实告诉玛丽,她很痛快地说没问题,对盲人来讲,尽管也许他们有光感,但差别不大。

电影系门前罗丹雕像作品《行走者》

    
我们的房间在二楼,窗外是植物系巨大的花园,很深也很漂亮,外面看不见楼上屋里的情况,所以天气不冷的时候,我们熄灭了灯,不拉窗帘并留着一扇打开的窗户。玛丽每天晚上洗完澡,都会很奇怪地站在屋子中间,光着身子,沉思默想一会儿,有时还幽幽地哼着歌。 开始我很不习惯,就把脸转朝着墙,闭眼入梦。
   
那一夜,是十五月圆之时,我闭灯躺在床上,看见高高的月亮柔和明亮,光从窗外流泻进屋里,干净的清明。窗外树木婆娑,我心静如水。扭过脸,又看见玛丽裸露地站在黑暗里,柔软的长发披落肩头。月光洒在她的脸上,苍白的轮廓,长长微颤的睫毛,十分美丽。她的皮肤雪白,乳房丰腴饱满,腰肢不似那种中国男人喜欢的小细柳腰,也不似当下流行的排骨瘦,而是均匀宽厚,大腿修长壮硕,像极了文艺复兴时拉斐尔画中的那些圣经里的女人。我原本以为那画笔下的女人都是夸张,现时里不会有人长得那么完美,而此时此刻亲眼目视着凝神的玛丽,就好像佛罗伦萨街头一座伫立的汉白玉塑像。我惊在那里,大气不敢出,心跳急促,美得不忍再看,我轻轻地把毯子拉上额头,遮住了眼睛。
    
突然,我脑海里浮现出美国超市里又大又漂亮的红苹果,来美国之前我见过的都是半青不红但有点儿酸甜好吃的小国光。于是,我偷偷在毯子下面乐了。
    
玛丽不在乎灯光,但她很在乎声响,尤其是睡觉的时候。
    
那时没有电脑,我又没完没了地要写报告,需要打字,而且大多是在晚上。我用打字机不熟练,还经常打错,花去了很多的时间。有天深夜,我正在打一篇第二天要交的文章,可能是听着实在太烦了,玛丽从床上一跃而起,摸摸索索地走到我桌前,说:“劲桦,你念我来打怎么样?”
    
只见她特别利落地摸到一张白纸,卷入打字机,然后开始打,手指速度之快,我念完一句,她就已经打完了一句,从头到尾,十几分钟的时间。
    
最后,她对我说:“第一段第六行的第十三个词,convey我打错了一个字母,是e不是i,你帮我找到,改过来。”
    
我赶紧找回去一看,真的是那样,我佩服死她了。

然而,就在我们和睦相处的日子里,突然爆发了一件彼此谁也没想到的大冲突。

电影系门口戏剧脸谱石雕

 
04 
    
时光如梭,转眼来美国就遇到了第一个节日:感恩节。学校放假好几天,宿舍不开火没饭吃,玛丽和学生们都回家过节了。剩下我一人,无处可去,管它三七二十一,先关上门蒙头大睡,昏睡了两天,分不清昼夜,直到梦见肚子太饿才醒来。

这是来美国后睡的第一个饱觉,起床洗了个热水澡,用茶杯泡了包方便面,三两口吃完,顿时心境大好,阴霾一扫而光,也恢复了冷静。

于是拿出纸笔写家书:“爸爸妈妈,我很好,宿舍餐厅每天吃牛肉,所以我现在体壮如牛,不必担心;学校校园比公园还美丽,电影学院就坐落在北校园著名的墨菲雕塑花园里。我每天都从世界著名雕塑家罗丹的《行走者》雕塑旁走过,感觉自己和他一同无畏地朝前行走。我读完书很快就回去”。后来我回国探望父母,有一次翻抽屉,无意中发现了我写的信,妈妈把它们全部用猴皮筋捆住,厚厚的一大叠,我一封封地拆开来读,发现每封信都大同小异,车轱辘话来回写,什么我一切都好之类的,其实我何时好过?每天都是步履维艰,打落的牙齿咽自己肚里,跟谁也不说。

那天忙完手头的功课和杂物,终于有时间收拾猪窝一样的屋子。 我这人有个弱点,爱干净,整洁才能使我思想集中;遇脏乱油腻恶心,我就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。我不善于攒钱烧菜,但很会打扫房间,犄角旮旯也一尘不染。你们很难想象当时我和玛丽的房间有多脏,不仅脏而且乱,乱得晕天黑地。那天我剪了一条国内带来的棉毛裤当抹布,反正在温暖的洛杉矶也穿不着。屋子各处我一遍一遍地擦,窗台上的灰尘,玛丽书桌上的层层咖啡食物痕迹都结成了硬痂;我把床整整齐齐地铺好,枕头拍打松软,碎纸扔进了垃圾袋,脏衣服丢到洗衣篮,然后就是整理书架和躺在遍地玛丽的书。这些书可真沉,就像那种大厚的电话簿,整天抱着真不容易。我把每本书加了张小纸条做记号,然后合上,一本本靠着书架旁边摞起。不知忙活了多久,腰酸背痛,总算清理完毕。

我打开窗,让风吹进,采了一枝长长杆子的天堂鸟插入杯中,看着不成比例,好笑却也别致。

傍晚,我戴上围巾,独自在喧闹的Westwood漫无边际地走,看真人装假人一动不动,眼睛不眨也不笑,任凭行人装鬼脸来回地逗。我却在一旁边忍不住笑了,想想,人家那是定力。没钱买东西,就闲逛橱窗,走到一家电影院门口,看见人们排着长龙,我才知道昨晚有新片上映。好莱坞的电影一般都在Westwood的几家影院首映,那时电影票价5美元,新片6美元,我不舍得买票,就驻足仔细看那一张张的电影海报。

突然一阵恍惚掠过,几个月前在北京看《空谷芳草》和《雨中曲》时还在幻想有一天要去好莱坞,而现在这幻想居然就成了真实。不过……,怎么说呢,觉得有点儿失落,这真实好像也没什么,就像远远地看见一只美丽的白蝴蝶在飞舞,拼死命地跑了去追,好不容易抓到手中,打开一看,竟是张白纸片。

我从小就喜爱胡思乱想,想着想着就乐了,快乐其实好简单,想起今晚睡在干净的寝室就快乐。

UCLA电影系和戏剧系门口


第二天下午,玛丽回来了。

“劲桦”,一进门她就高兴地叫我,手中还拿了个玻璃瓶子,里面插朵玫瑰。她摸摸索索地拄着白棍子往里走,一边把花递给我:“我家后院摘的”。
   
我转身把瓶子放到书架上,回过头却看见玛丽神色有变。
    
她抿住嘴,把棍子一丢,就到处乱摸了起来。她摸得很急切也很仔细,脸色越来越怪异,我吃惊地看着她,轻声叫着:“玛丽,你没事吧?”

“啊……”她突然像狮子一样地爆发了,声音之大,吓了我一大跳,我赶紧去关门,生怕别人听到以为出了事。这时又听“哗啦”一声,回头一看,玛丽把书架上薄薄的花瓶打翻在地,玻璃碴子碎得到处都是,里面的水流出浸湿了地毯。我赶紧说玛丽别动,小心扎脚。她就像没听见,继续大声地跳着脚叫,满面通红。

隔壁的戴安娜闻声咚咚跑了进来,连问怎么了?玛丽委屈地说话似炒蹦豆,中间夹杂着粗话和哭腔,我这才听明白,原来我收拾了房间,她就找不到东西了。戴安娜和我面面相觑,那还有什么好说的,当然是我犯错了。
   
 “对不起,玛丽,真对不起”,我过去试图抓住她。她使劲摔开我的手,激动地叽里呱啦喘着气地喊叫。
    
这时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,连楼下的山姆也来了。我拿起垃圾桶清理了地上的玻璃碎片,为了让别人方便安抚玛丽的情绪,就走出了房间,背靠墙坐在走廊的地上。一位台湾姓华的女学生向我走过来,同情地说:“明年抓阄时,你可以申请换室友”,我沉默无语。
    
我坐在那儿想,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?这是不是太自私了,还是太不了解盲人?听见屋里七嘴八舌的劝说声,我决定去图书馆看书。
    
图书馆晚上9点关门,我实在不想回宿舍,就在校园的月光下四处瞎走。最终还是没辙,只能回去。上楼走到门口,犹豫了几秒钟,我硬着头皮拧开房门。只见玛丽坐在床边,地上又东倒西歪地铺满了无字的大黄书。
    
玛丽听见我进来,立刻站了起来。
   
“劲桦,”她两手交叉,拧来拧去。
    
然后,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:“对不起……”。神情扭扭地就像个做错了事儿的小女孩。
    
我不相信地看着她,这人的性格可真是多面呀!
    
她又说:“你原谅我的大吵大闹吧。”
    
“是我的错,不过不是有意的”。我说。
    
她张开双臂:“你能抱我一下吗?”
    
唉呀,又要抱,我一下子就没了脾气,想笑。
    
我真不爱抱,但还是走了过去。我个子算高吧,可玛丽比我还高很多,她抱住我左右地摇晃。我说:“没想到你真比母老虎还凶”。
   
 她咯咯咯咯地笑,笑得身子软软地抖,我感觉就像抱着个鸭绒大枕头。

电影系门口雕像

 
05
 
转眼期末考试就到,看看左右同学们苍白无表情的脸,我也开始心里发毛,这害怕主要源于一堂必修的创作课: Project 1 。其实这不是高阶课程,但没有学生第一年会选,因为这堂课的成绩与此专业研究生的去留有举足轻重的关系,大家都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和愤怒,这种残酷的自动淘汰制度是心上挥之不去的阴影,蒙混过关丝毫无可能。

不过,如今我再一次回想,却理解了系里用心的良苦,过来人才懂得这行的面包不易吃,单凭狂热喜爱和不懈努力是远远不够的,绚丽光环下有多少痴情梦想的人一生穷困潦倒,抑郁而终,其中不乏出类拔萃,才华横溢的佼佼者。所以,如能尽早发现潜质勉强,应即刻棒喝而醒,使其改换生命轨道,不耽误青春年华。
    
如不是万不得已,我也绝不会一上来就选挑战性这么强的课。开学那天我其实先去了尼克·布朗教授的电影批评课。他胖乎乎高傲地站在讲台上,大讲耩挼(法语,意为电影类型)和拿手的符号学,天马行空,学生们丈二和尚摸不到头。我说英文不好听不懂,美国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跟着说:我们英文很好但也听不懂。呵呵,无论如何,我不宜在英文尚未进步之前选类似的课,因为我的奖学金全凭学业成绩。反复研究了必修课,最后我决定选英文要求较少的 Project 1 和马克-麦卡锡教授的剪接3 ,这两门都是8个学分的大课。
    
60多岁的老头马克很酷,高瘦有形,满头华发,穿双长统皮靴,骑一辆乌黑闪亮的 BMW 摩托车。他听完了我的请求,若有所思地扬起眉毛说:“我可以破例收你,但你有素材吗?没有素材你剪什么呢 ?剪接3 是最后一学期的课,一般需要几年的积累才能选。” 我愣住了,走到门口雕像的台前,一屁股坐下,脑子空白。这时正巧同系的台湾学长井迎瑞走过(我曾在他和太太新婚小公寓的客厅沙发上借宿过两夜),询问何事?他知道了窘境就说你用我的吧,我有 200 多个小时的素材,没时间整理。我傻傻地看着他,他笑笑说没事儿。

上projedt 1电影制作课


选 Project 1 就不那么简单了,开始我反复要求,导师弗兰克都不点头。他说你完全没有准备,也不熟悉,这是去找死。我说反正都是死,让我试试。后来事实证明我的确太低估了困难的程度, UC加州大学系统有个缺点,就是 Quarter 制,一学期掐头去尾除了考试和五个礼拜的讲课,还剩下四个星期左右。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从无到有创作和完成一部像样的电影作品,是相当困难的。不要说技术性的拍摄胶片洗印等过程需要很多时间,更何况这应该是集体的工作。而我单打独斗,无人帮忙,还没有制作的钱。当时的艰苦现在想起还不寒而栗,玛丽周末也不回家了,随时准备帮忙却力不从心,唯有天天为我担忧,详情就略过不写了。

创作收尾时我写了一段画外音请玛丽来念,玛丽特认真地说:“不行,我说话有一点儿大舌头。”

期末考试考了好几天,真让我长了见识。中型放映室里,学生教授们坐得满满,按学生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排列顺序,一个一个地当场评分。感谢上帝,我姓 Y ,排在后面,先看别人上绞刑架,受折磨。第一个学生走到前面的讲台,自我介绍一番,然后放映作品,完毕后就被七嘴八舌地评论,乖戾的提问,尖酸的讽刺嘲笑,那刻薄的程度,远超出想象,不过不下三滥。

我原本最喜欢口试,可是看到那场面也不禁头皮发麻,这种心理素质的磨练,不是人人禁得起的。事实证明,在此行业,才华远不是第一重要,凡能成就的人,心都要比钢铁还冷和坚硬,能忍胯下之辱,能抢夺,强烈的企图心,无羞耻感,拿得起,放得下,漠视感情。受教育越多和家教越好的人,越会觉得障碍重重,所以罕有在此圈子里生存的。

UCLA电影系的电影院

    
学生们的作品五花八门,什么题材都有,水平参差不齐,天上地下,至今我还对一些同学的作品印象深刻,现在记录几个:
    
第一位:布鲁斯·穆勒( Bruce Muller ),他的作品表现的是拉斯维加斯附近的沙漠里,夜晚,有一条公路,两只屎壳郎在横过马路,它们边走边激烈地讨论着道德伦理等深刻的哲学问题。当走到马路中间时,突然一辆巨大的敞篷跑车从头顶呼啸驶过,车上坐着一对青年男女,女郎翘着双腿,咯咯地娇笑。鲜红的高跟皮鞋,鲜红的手指甲,鲜红的嘴唇。他们边亲吻,边放着震天价响的音乐,把屎壳郎震了几个跟头,滚回到路边起点。待汽车远去,屎壳郎从昏迷中苏醒,望见满天的星辰,费力地爬起来,又继续过马路,争论的问题也随之更加艰深严肃。好不容易,小短腿的屎壳郎终于穿过了中线快要到达对面,这时,那辆敞篷车又呼啸地驶回,此时那对男女已经酩酊大醉,手里拿着酒瓶,车子开得左摇右晃,终于,嘎 …… 一声,把这两只累了半天才走到对面的深沉屎壳郎给压得稀巴烂。
    
第二位:亚历山大·佩恩( Alexander Payne ,他主要作品为:杯酒人生The Sideways , 关于施密特About Schmidt,纳布拉斯加等,两次荣获奥斯卡大奖 ),他拍的是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,衣冠楚楚貌似某公司销售经理,他到机场乘机,飞机马上就要起飞。这时,他突然憋不住要上厕所,上完后发现卫生纸被用完了,他翻遍所有的口袋和皮包,除了有 5 张 100 美金的崭新钞票以外,找不到任何一张纸,焦急绝望。这时一个胖警察走进隔壁马桶间,脱下警服外套挂在门上,警察完事后出去洗手,职员从隔板下爬过去用警服擦了屁股,然后,意气风发,傲慢地整了整领带,仰头走出去了。
    
第三位:安德鲁,姓我就不写了。安德鲁长得极帅且骄傲,我第一次见他吃了一惊,眼神深邃,外表气质高贵。但看了他的作品,失望透顶,我还记得作品的名字叫《 Gossip 》,几个穿着庸俗的女人躲躲闪闪,行为怪异,看着令人反胃。后来尽管我和安德鲁还是不错的朋友,但我再也不觉得他吸引人了。
    
第四位:马托斯,姓我也不写了。马托斯来读研究生前已在好莱坞混迹了多年,是个有经验的从业者,脾气暴戾,永远一脸愤怒的表情,好像谁都欠他一百万,后期做论文时他跟我大干过一架,我的朋友阿城当时也在场。马托斯事后来跟我道歉,我说不接受,恨死他了!现在同学们聚会时还总是提起那件事来调侃我,呵呵,我说还是不原谅!马托斯的 Project 1 非常特别,是讲一匹白马和一个小男孩的故事,片头整得十分气派,跟真的似的,做工考究,技术一流,我绝不相信是短短几周做出来的。他的作品放完后,教授学生问尖刻的问题,评价太平淡之类的。突然,马托斯大吼一声,目呲崩裂,大家刹时安静下来,连小声咳嗽一声都听得见。马托斯三两步跨到麦克风前,恶狠狠地说:“你们这群该死的笨蛋,知道那白马是什么吗?那是我的生殖器!”全场轰地一声,教授二话没说,给了他个B 。

UCLA电影系摄影棚

    
第五位:忘了名字,是个脸色煞白神经质的瘦小男生,他站起来刚要说话,五六个人也跟着站起来,举起牌子冲着他示威,大叫不许放他的作品,放映间顿时乱成一团。后来才知道,原来这个学生的作品内容是讲在美墨边境一个什么地方,有专门人畜交媾的,他真实地记录下来了。吵来吵去,作品最终没放,我也没看见人畜怎么交的。
    
可想而知,第一个期末考试让我有多么地震动,八十年代初期,我来自一个长期精神桎梏的国度,一个命令一个动作,使人压抑到喘不过气。那天,尽管有些美国学生的作品浅薄幼稚,粗糙乱来,但是自然真实,令我心潮激荡,亲身体会到了一种思想的自由。现在我在网络看到很多的争论,网友们能无顾忌地随便说话,甚至下流无耻地对骂,但我总感觉这种所谓的“真”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假,是做作地赶一种时髦,和真正自然的真实不是一个概念。由于长期思维模式的定型,我们很多人对真有本能的畏惧,更严重地说,就是不懂也不相信其存在。
    
考试结束后,我深深地舒了口气,筋疲力竭,只想倒头便睡。回到宿舍,屋门敞开着,玛丽在焦急地等我。
   
 “怎么样?”玛丽站起身,小心翼翼地问。
 “嗯,运气挺好。”
   
 “别人反应怎么样?”
 “说没太看懂。”
    
“得什么?”
 “ A。 ”
  
 “我也要看,你带我去看。”玛丽急切地说。
    
我没吭声,心想小姑奶奶呀,你跟着裹什么乱,我快要累死了,你又看不见,看什么看啊?

 “劲桦,我也要看,”她又说。    
我还是沉默。
   
 “我要看。”她用命令的口气。
…… 
    
晚上吃完饭,我把玛丽带到系里的小放映室,让她坐在最中间的位子,我到后面把片盘放到放映机上去放映。一边放一边给她解释画面,没有加油添醋,就是单纯解释,她专心致志地闭着眼睛看。

UCLA电影系摄影棚

    
我还大约能记得最后的画外音,大意是:
   
 “我7岁的时候,平静的生活突然变了,人们疯狂亢奋,学校停课了,父母不见了,剩下我自己。百无聊赖,去父亲的书房,我翻出一本小书,讲的是一个肮脏的老人,住着棍子艰难独行,不知要去哪里,不知要寻什么,只是不停地往前走。走得衣衫褴褛,手脚被荆棘刺破,流着鲜血,还是不停地走。
    
当时看不懂,但这奇怪的老人从小到大却一直跟在我的脑海里,今天,我突然明白,这个脏兮兮的丑陋老人原来就是我自己。 ”

The end 。
 
我们俩都没说话,只听见放映机在空转,胶片头卡拉卡拉地响。我站起身,关上机器,没开灯,屋里黑黑的静默。
    
好久,玛丽叹了口气:“哦,劲桦 …… 。”
    
“看懂了吗?”我问。
    
“嗯。”
    
我心里一缩,似乎感受到了玛丽超凡特异的能力。我闭上眼睛,默默地想,上帝也许关闭了玛丽的一双眼睛,然而却张启了她的千手千眼,她能感觉到比蜻蜓薄翼还精致百倍的纤细情感,是我们常人渴求而不可得的。

UCLA电影系编剧教授理查德·沃尔特





06
    
美国大学生考完试后当然就会派对,听说现在连派对的发泄也不够了, UCLA这几年连续期末考试后学生们都是裸奔,光着屁股在冰冷的冬夜里猛跑,想想都过瘾,什么烦恼都冻光了,第二天早上起来,脱胎换骨,清明一片。
    
那个周末的晚上,宿舍一层大厅又举行派对,玛丽和朋友们早早地就去了。我跟往常一样没有参加,实在是既没时间也无闲致,总觉得有一百件事情还等着要做。正当我乱七八糟地忙碌着, 突然有人敲门,打开一看,是澳洲来的留学生山姆。山姆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澳洲人,眼睛浅浅的灰蓝,非常善良,因为他的缘故,我后来对澳洲人都有先入为主的好感。高大的山姆垂着双手,目光缓缓地,他总是不温不火,那种双脚牢牢踩在最底层地上才会有的安全和平静。
    
山姆说:“劲桦,玛丽让我来找你,今晚的领带派对是我筹备组织的,我也想让你去。”
   
他微微笑着,那么和气,我都不知该怎样推辞,想了想,找了个理由:“我没有领带。”
    
山姆好像就等着我这句话,手从裤子口袋里摸簌簌地掏,掏出一条皱巴难看的领带,有点儿腼腆地说:“我的借给你。”
    
我只好跟着他下了楼。

大厅很热闹,挤满了学生,嘈杂的说话声,笑声,音乐声充斥在暗淡的光线里。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请来了真实的乐队,吉他手,鼓手,贝斯,还有一个男歌手。歌手矮个子,其貌不扬,声音却丰富,唱着欢快节奏的歌,掺杂着一点儿吊儿郎当的惆怅。他的眼神不跟别人交集,淡淡地没有焦距,有时还闭上眼睛,好像只唱给自己的心上人听,说不出的味道。他拿着麦克风一摇摆,我突然发现他他的左腿有点跛。

彩灯射来射去,把大厅中央跳舞人的脸晃得一乎蓝一乎绿。山姆从拥挤中走出来,手里拿了两杯带酒精的饮品,一杯递给我,然后找到坐在轮椅里的布莱恩,另一杯递给了他。布莱恩看见我,微笑着张开双臂,我右手拿着酒杯,左臂张开,顺势一蹲,跟他抱抱。布莱恩的脸色绯红,眼睛晶亮,那不是因为酒精,而是因为亢奋;我喝了几口酒后也脸色通红,而我的“亚洲红”却是咽在肚里的乙醇变成了毒品乙醛,多了可是要死人的。

UCLA同学,左起卢晓康、易智言、邱可平、我、尼尔斯·穆勒


山姆问我跳舞吗?我说等等,你先去吧。我在布莱恩旁边的沙发上坐下,看着人们扭来扭去地跳着五花八门的舞。跳得好看的都是腰部臀部摆动灵活,大多数的人各跳各的,身体不接触,顶多男女对着抖一抖,搂在一起跳的很少。我突然看见了玛丽,只有她和男舞伴面对面牵着双手狂跳,就像跳绳那样随着节奏乱蹦。玛丽满脸笑容,看起来心情好极了,汗水把她额头的刘海润湿,撩了上去。男同学们一个一个轮换地跟她跳,都好像在完成任务,没什么表情,唯独山姆和玛丽跳时有说有笑,他们俩儿个子都很高,山姆又胖,两个大块头像灰兔子一样蹦来蹦去地令人忍俊不禁。
    
转过头,我回想起了国内上大学时在食堂开舞会,大冬天里桌子板凳推到一边,在水泥地上围个圈子就跳起交际舞来。角落里放一台手提录音机,播放着“蓝色多瑙河”圆舞曲,男生木胳膊木腿搂着女生的腰,女生低着头羞羞答答握着男生的手,表面上半推半就,实际上跳到熄灯也不愿结束。当年我们这些旁观的,大冷天围巾裹着脸裹着头,冻得稀里哈喇吸着清鼻涕,替转圈圈的一对对男女崩嚓嚓地数着舞步。呵呵,那禁欲的年代呀 …… ,现在说来有谁会信?
    
舞会上有人给我和玛丽照了一张拍立得,前两天我居然找到了这张像片,玛丽和我牵着手站着,她高我一截,我显得瘦小,脖子上套一条大宽领带,看着真滑稽。
    
夜里回来躺在床上,玛丽兴奋地睡不着,唧唧呱呱地跟半睡着的我不停地讲话。突然她问我:“劲桦,你交过男朋友吗?”
    
我一惊,睡意全无。“嗯,大学时交往过一个。”
    
她吃吃吃地笑,小声问我:“你了解性吗?”
    
我没说话。屋里静静的,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。
    
半天,我说:“我来美国以前中国基本上是一个禁欲的国家。”
   
 “奥,”她轻呼了一下,“就跟中东的回教国家一样吗?”
   
 “不,不同。在共产中国男女基本上平等,女人不屈从于男人,只是在性的观念上很保守,男女都一样。比如,社会舆论对婚前的性行为持否定的态度,我大学有个同学,榜首考进的,就因为他和女朋友发生过性关系,后来又不愿和女朋友好了,所以被学校开除,送回矿井当矿工。婚外情则更是耻辱的事情,连子女都抬不起头来。”
    
“我是天主教徒,结婚后才能有性关系。”玛丽表示很理解地对我说。
    
过了一会儿,她又问我:“你对性怎么看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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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,勉为其难地说:“性是人正常的欲望之一,跟吃饭睡觉一样;完美的性是爱的延续 …… ”没说完我自己先笑了,就像在背诵生理教科书。
    
沉默了好一会儿,我叹了口气。
    
“为什么叹气呢?”玛丽问。
    
“不知道,说不清楚。” 我突然觉得眼睛和鼻子中间有幽幽的酸,对我来讲,性应该是身体最深处的彼此触碰,就好比爱,是心灵最深处的彼此触碰;性把爱精神的感觉具体化了,而由爱所产生的彼此间全部给与的渴望也由性而最终完成。
    
我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黑暗,喃喃地说:“很喜欢英文中 touch(触碰) 这个词,性就是 touch ,有触碰所以有 touching(感动)”。
    
玛丽呼地一下从床上坐起,热切地:“劲桦,我要告诉你,我恋爱了!”
   
 什么?恋爱了?你恋爱了?和谁??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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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7
 
玛丽在那里吃吃地笑,几次欲言又止,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脸,但猜得出是烧红的。我耐心地等,忍不住也跟着笑。
    
“哎呀,是山姆呀,你知道的 …… ”她羞羞地小声嘟囔了一句。
    
尽管下意识里我等着她说出这个名字,但还是禁不住一凛,心便沉了。
    
屋子静下来。
    
“你觉得他好吗?”她声音热切。
    
“当然好,好极了。”
    
沉默了一会儿,我问:“他知道吗?”
    
“不。”玛丽长舒了口气,甜甜的。
    
我心里暗想,如果玛丽不是盲人,这俩儿人在个头上智慧上脾性上还真般配。
    
“山姆是澳洲人,读完书要回国的。”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说。
   
 “我愿意跟他去。”玛丽立刻不加思索地答。
   
 “嗯,”我停顿了一下儿,又小心翼翼地:“ 你知道他是个胖子吗?大肚子,大双下巴 …… ”,话一出口,我顿时觉得自己讨厌。
    
“哈哈哈 …… ”,玛丽笑得前仰后合,可我却笑不出。
    
玛丽认真地说:“我喜欢啊!”
    
是啊,人生还有什么比喜欢更重要的呢?
……

爱情就是雨露阳光,那天晚上以后,玛丽越发娇艳。她快乐,出门进门动静变得很大,说什么不好笑的话题都笑个没完,无穷的精力,表情像个稚气少女,一天睡梦中突然哼起了歌儿,吓我一跳。

我和朋友张沙沙去迪士尼,1984年


原本有点儿遢拉的玛丽现在变得很在意穿着,早起也不锻炼了,花很长时间挑选要穿的衣服。一天早晨,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,穿着睡衣饶有兴致地看着玛丽,她摸摸簌簌地这件衣服脱下那件又穿上。
    
我问:“你觉得红颜色是什么?”
“很热。”
    
“粉色呢?”
“软的。”
  
 “你喜欢什么颜色?”
 “蓝。”
    
“为什么?”
“深深的。”
   
 “也有明艳的蓝,比如天蓝。”我掀开毯子跳到地上,去淋浴。
    
我迅速清理完毕,回来看见玛丽还在梳头,一遍一遍,不厌其烦,卷卷的刘海一会儿梳上去,一会儿又扑落下来,旁边看着,好笑又有点儿心疼。嗨,人如果能够永远沉浸在爱中该有多好,一切苦难都将不成其为苦难。
    
凡陷入爱的人,多少都显得有点儿缺心眼儿,满心思里装满了爱人,不仅对别人视而不见,常常连自己都忘了。玛丽是丝毫不掩饰的,每当我们同学在一起时,只要山姆在,玛丽就亢奋,打断别人说话,还夸张地站起来,手舞足蹈争抢着大声讲,使人想起在阿凯迪亚孔雀园里看到的雄性孔雀,着急地把自己美丽的屏翅打开。我抬起眼皮偷看别人,偶尔会遇到冷冷的目光,于是血就涌上来,恨不得上去按住玛丽的肩膀,让她安静坐下。
    
无论如何,那些天是生命中愉快的日子。愉快里有一丝不安。
    
山姆像一株扬脸看着太阳笑的大向日葵,只有快乐,没有忧伤。他每天热心助人,为自己的快乐不断地增添着能量。然而这一天,山姆居然变沉默了,热闹处少了他的身影,好似躲避着什么,偶尔在楼道里碰到,他原本坦然的眼神突然显得慌乱无辜,清淡地打个招呼,就急急走过,头也不回。玛丽每次吃晚饭时都故意磨磨蹭蹭,从头吃到尾,我知道她在等待山姆的出现。
    
那一年的情人节,我晚饭前回到宿舍,玛丽正在给修女打电话,看我回来,就挂断了。然后,她一会儿站起一会坐下,焦躁不安。
    
突然她对我说:“劲桦,你能帮我一个忙吗?”
    
“当然。”
    
她有点儿腼腆,踌躇了片刻:“你到山姆的门上看看,有几朵花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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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下楼走到山姆房间的门口,看见贴着五六朵红色的大康乃馨,还有卡片。我突然心里有点心酸。走到前台,看见管事的凯瑟琳正在一根一根地修理着鲜花,就问多少钱一支?答5美元。我当年实在很穷,没什么钱,我又指着剪下来的那些碎碎小朵的花,问可不可以5元多给我几支?凯瑟琳说你都拿走吧。我仔细地把花一朵朵缕好,绑成一把,让凯瑟琳放在玛丽的信箱中,她问我要卡片吗?我迟疑了一下,说不要。
    
晚上躺下后,玛丽高兴地说:“有人送我一把花,不知是谁,你说是不是他?”
……
    
没多久,玛丽就感觉到了山姆的冷落。她是那么的敏感,脆弱,无助,深深地陷入了痛苦中。她每天给修女打电话,祈求上帝的帮助,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,我做功课时她就到门外走廊里打。后来她早上不起床,不吃饭,也不上课,脸都变成了灰色。我每天看着她很难受,但不知道该做什么。
    
一天在餐厅吃晚饭,同学问我玛丽怎么没来,我抬起头,刚要回答,看见斜对面隔着几个人坐着山姆,我们四目相视,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淡蓝色的眼睛变成了深褐色。我喉头一下子卡住,再也吃不下去,站起身离开了餐桌。
    
我带了点儿食物给玛丽,下决心跟她谈谈。开门进屋,看见玛丽已经起来,蓬头乱发地坐在床边发呆。我把盛食物的托盘放在桌上,拉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。
    
我想来想去,好像说什么都是废话。于是说:“玛丽,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,可能不是真的,你想听吗?”
    
她不答,也没有表示反对。
    
我就开始讲:“在欧洲的某个地方,有个修道院,里面住着个年轻修女,与外界的一个少年相爱,最后两人决定午夜时辰,从教堂外的小河边私奔。少年届时驾着小船在河上等,迟迟不见女孩的踪影,直到黎明。少年于是鼓起勇气,去敲教堂的大门。一个老嬷嬷出来开门,交给他一个小盒子,说是女孩托付的,让他以后不要再来。少年黯然离开,回到小河边,打开盒子一看,你猜是什么?是一对眼睛。”
    
我当时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,讲了一个这么不搭嘎又忌讳的故事,潜意识里,我要让她排山倒海地发泄。
    
玛丽脸色煞白,痴在那里,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,轻轻地握住她的手,人其实很多时候最想要的,只是握着一只有体温的手。
    
突然我看见,大颗大颗的泪从她干瘪的眼皮里流了出来,让我觉得很震撼,有点儿害怕,喘不过气来。
    
 她说:“很痛,我受不了了。”
……
    
 “爱情这东西我明白,但永远是什么?” 耳边响起了罗大佑的歌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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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8
    
南加州,情人节过后就是春天,上帝为相爱的人们营造着情调,让所有的色彩在此刻绽放出来,门前庭后,柳丝榆荚,花飞花落。我们宿舍楼旁边,大片大片地盛开着金红色的君子兰,这种花曾在中国价值连城,一株高达万元,对当年每月薪资几十块钱的百姓来讲,瞅一眼都觉得尊贵无比。我此刻看着它们漫坡漫野,如此不羁地乱开着,顿时觉得所谓的尊贵味同嚼蜡,孤单苍白,是人为制造的俗耐,哪里比得上这种亲近得可以把脸贴上去的随便和美丽。
    
然而,上帝却忽略了他的玛丽,这个如此虔诚信奉他的子民,像一朵见不到光的花儿似地日渐枯萎着。
    
日子终究还是要过,玛丽不再打电话麻烦修女,变得寡言也更加爱吃巧克力。她每天一包接着一包地吃,就像有些男人一根一根不停地抽香烟,随之身体肥胖开来。我看着她身上鼓迸出来颤颤暄软的肉,心下可惜。
    
一天,突然乌云密布,下起了狂飙大雨,还有风呼呼地吹,这在阳光普照的南加州是极少见的。暴雨从中午下到了晚上,因为没有雨具,我被困在系里,回不了宿舍。最后实在等不及了,日裔教授Nakamura借给我一个装胶片的大片盘盖子,多少管点儿用,我就顶在头上往宿舍狂跑,鞋子踩在水里,溅起水花,没过多久,就全身湿透。天沉沉地黑,我跑到离宿舍楼还差100米左右,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,咣当一下子他滑倒在地,摔了个马趴,吓得我赶紧将他扶起,一看是工程系的学生沃特,没等我说对不起,他爬起来就接着往前跑,神色有点儿怪异,眼光躲闪,也没跟我说一句话。
    
我觉得很诧异,站在雨里看着他远去的身影。沃特和我非常熟悉,他从德克萨斯州来,工程系的研究生,也和我们住在同一栋宿舍楼里。沃特隔三差五地要到我和玛丽的房间来聊天,可是我根本听不懂他带有浓重德州口音的英语。他人很内向,个头不高,长得有点儿猥琐,一个肩膀高,一个肩膀低,感觉顿顿地,比较孤僻。别人都说他喜欢我,经常邀我出去喝咖啡或参加什么活动,我每次都很为难。由于我不太懂美国的文化,不知道明确地拒绝是不是很无礼,去也不是,不去也不是,绞尽脑汁推三阻四。玛丽很敏感,一下子就看了出来。

她问我:“你喜欢沃特吗?”   
 “你什么意思?什么样的喜欢?” 
  
“就是你对他感兴趣吗?”   
 “男女方面的兴趣?哦,绝没有。”
    
“那就一定不能去!”玛丽斩钉截铁地说。
    
于是我牢牢地记住玛丽的话,绝不能去喝免费的咖啡。不过当然,大家彼此还是朋友,所以我很纳闷,沃特今天被我撞倒了,却没和我说一句话,平时他都是迫不及待地追上我来。

学电影的中国同学。左起卢小康、谢衍(NYU,谢晋之子)、罗伯特、我


想不明白就不想了,我三两步跑上楼,看见房门半掩,推门进去就大喊“玛丽,我成落汤鸡了……”。

没有人应,却见玛丽光着身子躺在床上,脸部似笑非笑,一条毯子半遮着小腹,真是怪怪的,又不到睡觉的时间。当时我也顾不上多想,赶紧拿了浴巾就去冲热水澡,换上干衣服。
    
回到房间,看见玛丽还是那样躺着,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来,我站在屋子中央,审视着她,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,直觉告诉我一定是的。
    
“玛丽……”我很冷静地。
   
 她没说话。
   
 “发生事情了,对不对?”过了好一会儿,我又问。
   
 “是我自己愿意的…….”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喃喃地嘟囔……
   
 “愿意什么?”我突然感到了窒息。
    
她不答。
   
 “愿意什么???”我提高了声音,自己觉得音调都变了。
   
 她还是不答。
    
我觉得就快要哭了出来,走上前去,抓起毯子盖住她赤裸的全身。
    
“告诉我他是谁?”
    
“我不知道。”
   
 “什么不知道?他是谁?”我大声地。
   
 “没有问。”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。
    
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,灵魂好像都飞走了,我不敢往下想,不敢想细节,觉得屋子开始旋转起来。窒息,喘不过气,我打开门跑了出去。
    
楼外依然大雨如注,我傻子一样走进雨里,满脸流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。
    
我不知该怎么办,不知道应不应该去告诉别人或者去报警,但理智上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,玛丽有选择的权利,她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,这是她本能的意愿。
……

学电影的中国同学,我ucla(前排左二)邱可平ucla(二排左一)卢飞易usc 台湾(二排左二)陈凯歌(二排左三)穆晓澄usc(二排左四)陈米沙ucla(后排左一)孙力usc(后排左二)陈小琳中影(二排左五)

    
后来玛丽主动提起这件事,很平静地讲述,那天她也是淋了雨,所以去洗澡,回屋可能没有把门关严,觉得有人进屋,以为是我回来了,待听见沉重的呼吸声,知道了是个男人。她说当时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那里,有一段距离,那人一步也没有向前走,而是她自己主动朝他走了过去。他开始抚摸她,很轻柔地,爱惜地……,没有暴力,她感觉美好……,就是这样,从头至尾她和他什么都没有说。
    
我沉默地听,内心挣扎地闭上眼睛,试图去理解,去感同身受,分不清这到底是一种欣喜还是一种悲哀,然而我体会的是,悲哀的欣喜。
    
过后不久,我突然想起下大雨那天沃特奇怪的眼神,加上后来再也不见他的影子,冥冥中感觉难道会是他?这个疑问到今天都埋在我的心中。
……
    
这件事情过后,我心里总是觉得抑郁,玛丽也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,我们的交谈少了,但是心里的距离好像拉近了一大步,彼此的在乎不再是源于客气。
    
有天课间,我匆匆跑回宿舍寻忘记带的书,推开屋门,见玛丽木然坐在床前,我惊讶地问为何不去上课?她轻轻地答不想去。我有了不好的感觉,就说与其你这样浪费时间,不如跟我去上课吧,看电影。她乖乖就跟着我站了起来。
    
我酷爱看电影,选择来美读书,彻底满足了这个难以遏制的欲望,仅这一点,我就永不言悔。UCLA电影学院在好莱坞拥有一个全美国最大的电影资料馆,应有尽有。读研究生的那几年,我几乎没有一天不看电影,上课看,下课也看;白天看,晚上也看;校内校外。过去只能在世界电影史上读到的影片记载,竟一一全部亲眼目睹了——好比法国新浪潮仅有的几只拷贝, Alain Resnais 的 《Last Year at Marienbad》 , Jean-Luc Godard 的 《Alphaville》 , 意大利的写实作品,德国的法斯宾德,日本的黑泽明,印度的德沙雷-瑞,等等等等,每部一看完,就被教授要求写报告,尽管好受,但也折磨,看到想看不敢再看,压力重重。
    
我领着玛丽进入了系影院,暗黄的灯光下,找了边上的位子坐下,很多同学转过脸来看她,目光诧异,还好玛丽看不见。那天的放映迟迟不开始,却越来越多的人走了进来,黑压压地乱头簇动。因为我们在等一部重要的片子,前苏联的早期影片《战舰波将金号》,此影片是导演谢尔盖·爱森斯坦(Sergei Eisenstein)1925年的作品,在世界电影史上占有极重要的地位,蒙太奇的手法在影片中的运用把电影艺术推向了一个高峰。

我让玛丽耐下心等,并给她大致讲述了电影的背景。几个关系近的同学走过来打招呼,我给他们彼此介绍认识,玛丽有点儿腼腆木讷,但看得出心里是欢喜的。
   
 回到宿舍我们从俄国电影聊到俄国小说,玛丽说过去曾读过托尔斯泰的《战争与和平》《安娜卡列尼娜》等,知道的不多。她说话时情绪还是沉沉的。
……

我(左四)在毕业时获得IDA奖

    
春季学期开始,玛丽递过一本软纸皮的书,让我念给她听,我接过来正反面翻了翻,是屠格涅夫《罗亭》的英译本。问怎么有时间读小说?她答选了一门俄罗斯文学课。我说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吧,那些长长的英文名字我读不利落,玛丽说,名字是俄文。
    
几天后,有人推车送来了成堆的大盲书,都是复制的俄国小说,玛丽着魔似地价日沉潜在里面,好似文革中我读翻译小说时的那种痴迷,可能和她当时的心境有关。一天深夜我忙完功课已经两三点钟,玛丽还在窗前读书,我就蒙头先睡了,早晨睁开眼睛,她还原封不动地坐在那里,像是一块捏好的石膏。我起身走过去,从背后抱住她的肩膀,谁也没说话。
    
晚上,她突然告诉我想转专业,去读俄国文学的博士学位,我说你疯了,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法学院的,更重要的是看你能不能从法学院的正门再走出来。她默不作声。
……
    
“俄国文学很独特,与其他欧洲各国小说风格相差很远,”玛丽那几天张口闭口就是这个话题,“为什么它这么吸引人呢?”
   
 “很复杂,连幅员辽阔,寒冷,苦难,粗燥,都是原因之一,早期没人把俄国文学看在眼里,英法视他们为二等公民。”我躺在床上,双手交叉放在头下,闭着眼睛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。
    
“嗯,我找不准怎么来表达它的震慑力 …… ,” 她蹙着眉。
    
“ 粗犷,野,萧瑟坚硬的压抑,这个写实的整体基调,是它深沉的魅力所在。”
    
“ 对,那感觉,描写欢快的片断读来心也是沉的。” 她声音有点儿激动。“教授要求每人挑一个作家来写,你说选谁。”
    
“如果是我,我选普希金。伟大的诗人,尽管他小说只写了几个中短篇,没有托尔斯泰、陀斯妥耶夫斯基等那么恢宏, 30几岁就决斗死了,但他是里程碑,从他开始了真正的俄国文学。”
   
 “劲桦,我很惊讶在中国还能受这么好的教育,听说中国很落后,你居然知道这么多。”
    
玛丽的话让我觉得刺耳,那时我特别敏感爱国,现在想来不可思议,尽管她说的不算是坏话,我已经不以为然了。我说:“呵呵,别忘了苏联是中共的老大哥,俄罗斯文学在20世纪初就介绍到中国,我上一代的人,受很深俄国的影响,有俄国情结,对这些俄国作家和作品更都是耳熟能详。反而是大多数的美国人对中国一无所知。”
    
玛丽吃惊地使劲儿点着头。
……

我的研究生毕业照

    
现在回想起,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长谈。不久,我陪尼克布朗教授去中国讲课,离开了一段时间,返美后我抽签不中,被迫搬离宿舍。后来我还常去探望玛丽,她也会来系里找我,然后在北校园喝杯咖啡,聊一聊。直到我出去做论文,繁忙无比,彼此就失去了联络。回校后我到法学院找她,秘书说玛丽已经毕业了。
    
90初年的一个清晨,电话铃声响起,我还在睡觉,闭着眼摸到床头的电话。  
    
“喂,是劲桦吗?” 那边响起个女子的声音。

 “我是,请问哪位?”
   
 “我是露丝,学院通知你去意大利参加世界第一届学生电影节,代表 UCLA 和美国。”
    
我愣了一下,代表美国?心想可我是外国学生呀,而且已经毕业了。
    
“还有谁去?”我问。    
“ Alexander Payne 。”
   
 “怎么去?”
“今天到学校来拿机票和有关的材料。”
……

在意大利举行的世界第一届学生电影节。左起捷克学生、波兰学生、我、加拿大学生、德国学生

    
到学校找不到停车位,我只好把车停在很远,从校园的这一头要走到那一头,足足费了我半个小时。走到北校园的图书馆时,看见前面一个大胖女子柱着个白棍子,知道是个盲人。突然我有种熟悉地感觉,就加紧脚步小跑地追上。
    
“玛丽,”我试探地叫。
    
前面的胖子停住脚步,凝神谛听。
   
 “ 玛丽,是你吗?” 我又叫了一声。
    
她转过身来,棍子扔在地上,两臂张开。
   
 “奥,劲桦。”我们抱在一起,她摇晃着我,我的身体陷在暄软中。
    
我问你不是毕业了吗?她答又回来念俄罗斯文学的博士学位。我松开她,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   
   
 “你真棒,玛丽。”我非常吃惊她的执着。
    
“我在 PBS(美国公共电视台) 看了你的电影,看了两次。”她兴奋地告诉我,“我还去跟他们要你的电话号码,可是你搬家了。”
    
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见。

意大利学生电影节,我(右一)旁边的是亚历山大·佩恩


尾声
    
前不久,老同学尼尔斯·缪勒(Niels Murller)打电话约我吃中饭,我们在葛藍岱尔一家韩国人开的中餐馆见面,他点了两道莫名其妙的菜,不知谁教他的。
    
尼尔斯说今年圣丹斯影节时大家都到了,唯独缺你,真不懂你这些年为何该做的不做,而去做不擅长的事情。我瞥了他一白眼,答因为懂得了自己没那么重要,费人家的银子去抒发自己的情感是件不太道德的事情。尼尔斯是德裔,短幽默,他咬着牙地笑,说你这是在损谁?我赶紧也笑着为尖刻讨饶说别多心,你能够用西恩潘做你第一部戏的男主角,清水变鸡汤。 (注:《刺杀尼克松》是尼尔斯执导的第一部剧情片,大卡司, 西恩潘主演。

他恨恨地:“嫉妒。”
我快乐地:“羡慕。”
   
 “真的,不开玩笑,西恩潘是个聪明的表演家,几年前我还给中国电影杂志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。”我收住笑,诚恳地。
    
尼尔斯:“你应该说尼尔斯·缪勒是个杰出的导演,你更应该写一篇介绍我。”
    
“同志尚需努力。”我眨了下儿眼,我们像在学校时那样你来我往地调侃着对方。

突然,他认真地问:“你就真得不想回来吗?”
    
我把头转向窗外,看着街上的熙攘,假装没听见。
   
 “其实只要愿意,随时可以。”他轻描淡写地,也随我转过头去,看见外面红绿灯十字路口,一个坐在轮椅里的残疾人正在自行驶过马路,车辆们耐心地等待着 ……
    
彼此不看眼睛,我可以装得很酷:“热情不再,没了灵魂 ,只剩一具臭皮囊,写出来的都是滚刀肉。”
    
他回过脸,我感觉到他的目光。
    
沉默。
    
他很平静地想要开始:“我也曾有过一段非常低沉阴暗的日子 …… ”
    
我坚持着没听见,无表情,专注地看那残疾人上下路坎。
    
他敏感识相,止了啰嗦,也随着我的眼光看去:“他技术还挺高的,哎,你原来那个瞎子室友呢?叫什么来着?”
  
  “玛丽。你还记得她?”我身体直了直,回过眼睛。
   
 “她现在怎样?”
   
 “毕业后我东奔西走,断了联络。”
    
“上网查呀,网上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。”停了一下儿,“你把她的事儿写出来吧。”
……

UCLA电影系编剧教授理查德·沃尔特专著《剧本》,这是我翻译的中文版


我与理查德·沃尔特教授

   
 开车回到家,我在 Google 里打出了玛丽和她的姓氏,出来了很多的信息,仔细挑选出两条读着有点高兴的,写在下面,也不知是不是同一个玛丽:
    
1)洛杉矶时报:玛丽父亲的烈酒店卖出的一张乐透中了大奖,店主分到 93,000 美元,她父亲说这是他一生最值得庆贺的事情,将用此钱支付他天生失明的女儿玛丽去列宁格勒学习俄文的费用。玛丽最近从 UCLA 法学院毕业。(这条信息肯定是真的!
    
2) 2004 年玛丽和她的丈夫从波士顿到纽约欲乘华人的公车被拒,因为司机不允许他们的导盲犬上车,理由是怕别的乘客动物过敏。之后这对盲人夫妇起诉,2007年法院判决公车公司赔偿他们6万美元。(这条信息我不能确定,尽管同名同姓同是盲人,可是这个玛丽似乎是学音乐的。
    
读完网上似实又虚的信息,逝去的日子在脑海重现,我心底伤感隐隐,流出毛毛细雨天的湿润,于是写下这篇《玛丽与我》。

2008 洛杉矶


我和电影学院院长鲍勃·罗森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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